和洛桑说再见

2023 年 9 月 15 日

在洛桑住了一年之后,我走了。走之前需要办很多离境相关的手续。 办手续的严谨瑞士人们总是反反复复跟我确认:你要永远(permanently)离开瑞士了吗? 我每次都听得一愣,每次都有一丝丝冲动使用一大串“但是”进行解释。 啊那个我只是暂时离开,但是没有特别暂时,而是要离开半年, 但是我这段时间又没有合法的居留身份,所以我还是认为我的情况属于永远离开,但是我其实只是暂时离开,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这段时间别让我交强制医保的钱。

但是我往往会把嗓子里的但是们给咽下去,点头说是,准备永远离开了。 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措辞,因为他们是负责居民登记/养老保险/强制医保的工作人员。 所以省去一些你来我往,直接了当地跳到最后大家都会满意的结果也是很好的。

但是当我和朋友们说起我很快就要走了,发出临走前一起吃饭的邀约时,又会刻意轻描淡写。 比方说,与其说我是要跟你们告别,不如说只是马上要去休个半年长假罢了。 “永远”之类的词是绝对不会跑上嘴的。 我开始只觉得是为了让大家都乐呵一些,没必要把整件事情搞得好像是我人要没了一样😇。 而且在我的自我认知里,自己仿佛对于分别这件事情还没有过显著的心理负担。 毕业,出国,换一个飞机要飞十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生活,大多数时候其实也是说走就走的。 选好了路,到了该走的时候,就该走了呗,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应当高兴才对。

可我这次我感觉我是颇有一些不舍了,我似乎不太愿意对着我生活了一年多这个地方说上一句斩钉截铁的再见。

洛桑是一个平静的城市,我一般和没有来过瑞士的朋友都这么介绍。 不只是洛桑,整个瑞士都很衬得上“平静”这个词。 有雪山,有湖水,有延误两分钟都要令人大跌眼镜的火车,有每天下午七点钟准时关门的超市(周日连门都不开)。 周日的洛桑市中心平静得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萧瑟凋零的感觉。 不仅是超市不营业,街边的卖衣服卖杂货之类的各式商店,甚至不少餐馆也都雷打不动地在周日闭门谢客。 所以周日在市中心闲逛,在路上能遇见的一晃一晃的鸽子比行人往往要多很多。 如果赶上刚刚入夜,天色黯淡,路灯却又还没亮起的时刻,就更是一副衰败。 市中心的某些路段,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漫步其中,我甚至会以为自己身处某个没有戏拍的影视基地,可能是已经荒废了吧。 综合以上种种,在洛桑住久了的我每每和朋友聊起来这座城市,大多数时候给予的评价也就是:平静的无聊。 平静和无聊好像应该是相伴相生的。有点像同一件事情的两种说法。 心情好的时候是一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选另一种。

我平时的厨房阳台视角。每十五分钟就能听到绿白相间的小火车的声音。

但与其用“无聊”这种有点负面的词,洛桑听了更高兴的一个说法可能是:很容易被预测的城市。 每天早上,精准十五分钟一班的火车让我可以掐着表下楼走向站台。 三步并两步跳上楼梯,顺着窜上楼梯的惯性,望一眼铁轨远方的雪山,再转过头来一下跳上火车。 火车到了站,换乘地铁,请不紧不慢。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跑得多么努力,非常准时的火车和地铁永远都比我更努力。 每次从火车站台冲上楼梯看到地铁列车,列车都会很配合地发出把门紧紧关上的声音。 不过没关系,这样子我就是第一个等车的人了,“没有人可以和我抢最好的座位!哈哈!”,我往往这么安慰自己。 坐在车厢里熟悉的位置,提前两个站就想好了今天要在学校地铁站门口的超市里买什么面包当早餐。 毕竟超市里的面包货架总是万年不变,好吃的只有三样,各款面包在货架上的领地也是雷打不动。 毫不夸张地说,我闭着眼睛都能拿到我想吃的面包。 然后默默等待店员大妈因为一班地铁带来的进店人流太多而开启自助收银区。 我可以迅速进入,向后面排队的人展示我不断点击屏幕以及付款并丢掉小票的肌肉记忆。(意义不明中)

哦,最好吃的老三样是巧克力酥皮面包,提子酥皮面包,和蔓越莓果酱奶油酥皮面包。

洛桑有趣的地方也有一些吧。湖边,羽毛球馆,亚洲超市,非周末的有麦当劳和大超市的市中心。 这些地方各有各的好,每个单独拿出来讲都有挺多值得让我大肆夸赞的优点。 但是我总觉得一年生活过后,把它们放在一起,也很难比得过一个独特的地方——我家。

我真心感到能够找到一间心仪的房子是一件需要福分的事情,尤其是在洛桑。 毫不夸张的说,在洛桑找房对我是痛苦的折磨。 我刚到洛桑的前两个半月都过着居无定所的飘零生活。 我经常就是搬着我的一个大行李箱在短租学生公寓,五个人共享两卧室的airbnb,朋友家的沙发之间辗转。 最后还是运气爆棚,经历了各种机缘巧合,才找到了可以长租的房子。 还记得搬进了我历尽艰难险阻才找到的房子之后。第一感觉就是我领悟了家徒四壁是什么意思,除了上任租客留下来的沙发和衣柜,其余一切家具都需要自己添置。 偏偏我是一个不擅长购物的人,面对消费主义为我奉上的繁多花样我会由衷地感到很痛苦。 买床买桌子之类的大件家具等等更是尤甚, 没有什么试用的机会,想要退货也会很麻烦。 更过分的是宜家的家具寄送服务一次要近三百瑞郎。 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我就更是下定决心拿出了浑身的脑细胞,势要把所有我的生活必须品一网打尽。 但是这实在是太累了。每次我决定花点时间来挑选家具,光是打开宜家的网页,我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最后因为抗拒买东西进入了鸵鸟状态,接近一个月时间,我都在从室友那里借来的床垫上栖身过活。 现在想想,我仍然有些惊讶我居然能在仅有一个床垫的房间里度过一个月。 我居然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慢慢挑选杂物,慢慢优化我的购物车,确保一次买齐了我所有需要的大件家具(以免支付两次高额运费),我终于闭上了眼付钱。

不过付钱之前有多煎熬,付钱之后就有多享受。 还记得要给自己组装床的那个晚上,本来是要和朋友们去玩桌游的。 我拒绝了他们。我说我要组装我的床了,哈哈。我的语气中透露了一些得意——但我觉得他们很纳闷。

那天晚上,我把宜家紧凑的包装拆开,备好螺丝刀,每一个零件在我摆在我的面前。 一件一件组装家具,安置杂货,仿佛我与这个空间之间也建构起一种特殊的默契关系。 我自己一颗一颗螺丝把宜家送来的一堆杂乱的零件拧成了一张井然的床。 我的人生里的几块木头,也被我以相似的方式,和我的房间连接在一起了。

开始清空房间之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的有很多人生新体验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练琴,烤曲奇,做饭,买衣服,睡觉。 虽然这些事情都不是我在洛桑才开始做的, 但是自从有了自己的房间之后,这些事情就变得值得认真对待了不少。 原来这些事情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这么多。

总而言之,我对我人生中第一次租房的收获还是很满意的,也早就做好了在这里住五年的打算。 不过结果,就是我的房子变得有点一发不可收拾(指东西太多,很难收拾)。 万万没想到的是,十个月后,我的生活小火车冲出了轨道——因为学业上的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动,我马上就要离开洛桑了。 这也意味着:我不得不收拾我的房子了。 收拾房间比布置房间痛苦多了,尤其是没有了无限的时间给我去磨蹭,拖延和选择困难。 非常突然要和一切说再见的时候,我的房子好像在挽留我,又好像抽了我一巴掌。 我尽量把大件的家具留给了下一任租客,没用的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剩下的东西打包带走。

我非常痛苦地把我的显示器和我的麦克风拆开装进盒子,把衣服一件件叠起来装进袋子,最后又我把盒子和箱子层层叠叠塞入箱子。一层套一层。 可能是因为太多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睡觉,收拾到最后我实在有点想吐。 按理来说,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但是我现在回想起当时从早到晚的打包,感受真实到我还是想吐。

我在这敲这些字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样一件事。洛桑的人事物中,我真正永远离开了的,可能也就只有我的房子了吧。 朋友可以再聚首,莱芒湖边的沙滩可以再烧烤,居留卡和强制医保可以再办,但是我的房间是真真正正只属于过去了。 而且我的房间还是被我自己一件件拆去,送给别人或是扔进了垃圾桶。


再放一些过去这年在洛桑零零散散的照片。

我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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